重返馬共的歷史現場──《最後一名共產黨人》觀後感
最近由一群大馬旅台生所組成的「馬來西亞愛國雞婆聯盟」很雞婆地在台北舉辦了一連四場的「噤若寒蟬影展」,並於9月30日放映了第一部紀錄片─由Amir Muhammad執導的《最後一名共產黨人》(The Last Communist)。可能是以禁片為宣傳號召的緣故,竟然吸引了七十多位觀眾(多是大馬留台生)參加,把場地擠得爆滿,可謂盛況空前。本人有幸躬逢其盛,且寫下一篇觀影心得跟大家分享。
其實早在去年另一場名為「在左邊的亞洲」的小型影展中,我便機緣湊巧看到了Amir執導的另一部《大榴槤》(The Big Durian)紀錄片。這部影片不僅題材大膽(處理五一三事件、茅草行動等),而且拍攝風格之強烈讓人耳目一新,很慶幸大馬終於出現了一個比較「像樣」的導演。這次影展放映的新作則主要處理馬來亞共產黨(Communist Party of Malaya)最後一任總書記──陳平的生平。此片在影像的精緻度上比《大榴槤》遜色,敘事模式和拍攝手法則大同小異,如果說前者有什麼特別的突破,大概是添加了讓人為之噴飯的許多惡搞歌舞片段,讓觀眾能夠以輕鬆詼諧的方式來接觸沉重的歷史。
相信看過兩部紀錄片的觀眾都不難察覺Amir酷愛透過路人甲、路人乙的訪談來間接處理嚴肅的歷史事件,這是導演在記錄片美學上的一大特色。這種「平民化」的敘事方式十分有效的將民間的活力給釋放出來,即透過鏡頭的捕捉呈現市井小民活潑生動的生活面貌。影片中讓人印象深刻的「平民百姓」就有會講流利福建話的印度人、漂亮的「柚子西施」、介紹木炭製作過程有如發表政見的板場老闆、臭豆男孩三人組和歌聲美妙的馬來胖婦等,無不讓我們重新發現了潛藏在馬來西亞社會各個角落的民間活力。
如果仔細觀察,也不難發覺這些在影片中出現的人物其實都經過一番精心的篩選,一方面受訪者同時涵蓋馬來人、華人和印度人等不同的族裔,比例分配均衡,另一方面,大部分受訪人物的言談內容都十分逗趣(製造娛樂效果?),顯然並非隨性安排的結果。這種同時兼顧所有不同族裔觀點的「去中心」(decenter)敘事手法也讓整部影片成了語言的大雜燴,英文、馬來話、華文、廣東話、福建話等統統交雜在一起「眾聲喧嘩」,十分強而有力的將馬國社會在語言和文化上的駁雜多樣給鮮明的呈現出來,可以說是一部具有強烈馬來西亞特色的紀錄片。
其實在觀看《最後一名共產黨人》以前,我便一直有一個疑問盤旋在腦海裡:到底馬來導演處理馬共和華人導演處理馬共會有什麼樣根本的差異?看了這部影片特殊的敘事方式,我想最大的差別就在於Amir十分難能可貴的跨族群視野,即能夠同時呈現不同族群對馬共的看法,讓不同的聲音彼此碰撞,激盪出一些火花。如果讓華人導演來拍馬共,大概難免又落入一個中規中矩的「我方的歷史」(清一色華人的聲音),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傾訴華人的悲情,因此由馬來導演來處理馬共反而能夠突破華人一些即定的狹義視野。
《最後一名共產黨人》雖說是一部紀錄片,但是和一般傳統的紀錄片顯然有極大的出入,我們看不見歷史學者正襟危坐的發表對馬共的歷史評價,也沒有官方代表咬牙切齒的表達對馬共的憤恨,更沒有任何歷史片段輔助說明馬共的歷史,最誇張的地方還在於一部以陳平為中心的記錄片,居然完全看不見「男主角」的身影,唯一的一次出場也只是以漫畫人物的形式出現,因此我們可以大膽的將Amir的這部影片歸類為一種反紀錄片的紀錄片。
此外,也有人把影片歸類為所謂的公路電影,而整部電影也確實十分忠實地一路沿著陳平曾經居住過的市鎮重新探訪一遍,似乎有意透過陳平的足跡來象徵性的呈現整個馬共的歷史。導演一路上訪問了不少路人,包括腳踏車店老闆、中文老師、印度勞動婦女、柚子店老闆、馬來歌手、板廠老闆、花餅老闆和老馬共成員等,從各種局外人的口中拼湊出陳平的形象,當事人反而被「喧賓奪主」,失掉了現身說法的機會(作者已死?)。這種十分「後現代」的敘事手法如果說有什麼可取之處的話,大概是用了一種普羅大眾的觀點,自下而上的重新來建構歷史,十分符合馬共為無產階級奮鬥的意識形態,算是達到一種內容和形式上的和諧搭配。
如果這部影片當初順利在大馬戲院上映(也不過在三家數位戲院放映),相信也不會引起馬來社群太大的迴響,因為此片處理歷史的手法過於「後現代」,就紀錄片美學上的實驗而言,或許具有一定的意義,可是就引發觀眾反思馬共在大馬歷史上的定位而言,顯然力有未逮。或許導演真正的用意正是不希望影片帶有任何預設立場,讓觀眾能夠自行下判斷,而整部影片也確實沒有任何帶有價值論斷性質的旁白,只有不時出現一些不痛不癢的陳述性語句介紹陳平的生平。
Amir沒有透過影片積極為馬共平反和去污名化,確實叫人感到失望,甚至讓人覺得「雷聲大雨點小」;然而,一位馬來導演嘗試透過紀錄片來打破馬共的言論禁忌本身已十分值得肯定,也代表馬來友族願意伸出「友誼之手」來傾聽和瞭解華人的歷史,這無疑是具有開創性意義的。我想馬來西亞華人也是時候走出民族主義的悲情,多去了解不管是馬來人或印度人等友族的文化和歷史,如此則這部影片階段性的「破冰」(ice-breaking)任務也就達到了。
作者:吳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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